赵柏田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
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
文/楚风
我信任柏田的文字。前年十月,我供职的《长江文艺》杂志正准备新一年的稿子,主编方方对我说,去找赵柏田。方方的本意是想请柏田开一个专写民国人物的专栏。
我先找他最有名气的《让良知自由》一书来看,心生好感,立刻联系,小心说服,柏田的答应是有附加条件的,他不想写什么民国风或现代文人,如果真要他来做,专栏的人物和内容都须他自己来定。他尚算爽快地答应大概还出于对这本杂志的一份情谊: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长江文艺》发表过小说,那时他是风头很劲的先锋小说家。
不久,他告诉我们,他设想写一组好玩的人物,故事时间从明朝嘉靖、万历年间一直写到明清之际。一听到明清之际,我立马觉得这些文章会好看,那是个大时代,人的命运充满戏剧性和艰难的选择。我喜欢他在这个方向上的写作也许还有点儿个人的隐秘关系,我少年时代居住在广西桂林靖江王城城墙下的贡后巷口,我家院子就面对着城门,去此处不远,漓江边上有座叠彩山,山上有座小屋子,有卖茶的,屋子里有两副人物画像,听父亲说是瞿式耜和张同敞。
每过此地,父亲就要讲瞿、张两人的故事,瞿式耜这个名字南方人读不清白,我总要读成瞿式式,然后笑一回。这样记住了那个时代,印象里是一定要选择生和死的时代。我是小人物,觉得死是最难的选择。读柏田的《南华录》,到书的后半部分,马蹄声碎,大雅风流云散,“半为践踏,半为灰烬”,好多的委屈,真是无法倾诉。
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柏田早就已经有了一个野心,他要写他自己的“南方”。他要在16世纪中叶以来人物、器物和故事的铺陈中呈现一幅南方最繁华时代的物质和精神文化图景。他对那个前近代社会(沟口雄三语)亦即古典时代物质性的一面倾注了无比的心力,因为他一直有个观念,中国传统中,器物即是精神的寄寓。为此,他已经做了近十年的准备,并已有少量成稿而未发表的文字……
于是有了“南华录”这个专为柏田而设的专栏。《南华录》中13篇文章,有11篇即首发于这个专栏——但我要声明一下,成书后的内容要比杂志首发时更完整、更丰富,也更好看了。
《南华录》
作为刊物首发的栏目责任编辑,原稿、一校、二校、清样,我每篇都看了四次,且至少有两次是细读,还要和作者议论增删(当然是删为主,因为刊物发表字数有限),考辨名物(我们都尽力免除硬伤),可以说,我是这部新作的第一读者,也是读得最多的人之一。但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厌倦。在我的编辑生涯中,这是极为难得的事。做文学杂志编辑的,每天要读大量作品,真是干一行恨一行,有时读到要吐,能从如此的审美疲劳中跳出如许的文字,足令我有十分的信任感。
最初为栏目取名时,因为是三字经的格式,柏田提出用“南华录”。我和方方都有些犹豫,世上有南华经,有南华寺,都和宗教有关,容易有歧义。后来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坚持的理由,这里的“南”,乃是地理上的南方,当然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地理,它不是按照行政指令来划分地域的,而是出于感情的指引和气息的认同:
“这里是陈洪绶的诸暨,往西是李渔的兰溪,往东是张岱的山阴,往北隔着钱塘江,是萧山和省城杭州,诸暨-山阴-杭州,这片潮湿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带,就是天才画家陈洪绶的活动区域。”一句话,这是柏田一个人的南方。当然,随着阅读的进展我们发现,书中所呈现的南方世界要远比这个范围大。
那么又何谓“华”呢?柏田的书中有这么一句话,“花是精华,人亦是精华,最为精华的还是这个时代成熟到了靡烂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种种”。柏田眼里的精华,就是被时代的激流推到了一边的一些闲闲散散的人,一些坛坛罐罐、花花草草的事,就是这个世界精致发达的物质性的一面,那么多好玩的“长物”。
所谓长物,亦即多余的物,没用的东西,于生活并非必须,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家伙使,这东西有时价值连城,比如文物、古董,有时一钱不值,比如明月清风。但常常的,无用而有大用,美到极致的往往就是这种东西。
推出专栏首篇《昙花一梦,遍地虚空》时,那段按语直接拿来,还是可以作为《南华录》书名的释义来读:“南华在这里不是地名(南华县、南华寺),不是人名(南华真人),不是书名(南华经),只是取字面上的意思:南方的精华。作品描绘的是已经消逝了的南方的故事:梦境、戏曲、园林;文士、才女、奇人……”
在这一以艺术史和生活史为背景的南方书写中,柏田用大量笔墨写了那个时代的大鉴藏家——艺术品鉴赏和收藏的大家。其实这两者密不可分,没有鉴赏哪里来的收藏?还得加上艺术家这个身份,他们常常是三位一体的,甚至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商人,有收藏就有买卖么。
但归根结底,柏田告诉我们,这些人是真正的文化英雄,他们更看重的是进入艺术品的递藏链条成为其中的一环,他们收藏的乃是一段荣光,一段时光。《古物的精灵》写南方鉴赏大家项元汴,《魔鬼附体的画商吴其贞》写画商吴其贞,看似由一个人物起笔,实际上由一个人而上下勾连,左右牵扯,引出来的人物和故事真是目不暇接。
我试图数一数和项元汴及其天籁阁有关的人物,数着数着就乱了。詹景凤、王世贞、何良俊、文徵明、文彭、文嘉、李日华、董其昌、冯梦祯、冯权奇、沈凤、沈德符、薛素素,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又好玩的人物?这不是一个人的肖像,而是一群人的肖像,也不是单纯的肖像,而是风俗画,是艺术史和生活史的结合。这种铺排,显示出作者驾驭材料的能力和重书历史的野心。
更多的时候,柏田所写的内容,会时时超出我的想象。在《梦醒犹在一瞬间》中,他写了个叫董若雨的小说家,此人是当时有名的制造香料的人,如果他是个纯粹的商人,那肯定会是那个时代最大的香料商人,因为他有一个如同《香水》中的主人公格雷诺耶一般无与伦比的鼻子,能够闻得出用博山炉蒸松针、菊、腊梅、芍药、荔枝壳、蔷薇、橘叶、木樨、甘蔗、茗叶、艾叶、紫苏、杉叶、水仙、茉莉之间的香气有什么区别,还可以用文字精确地描绘出来。而这还不是他最擅长的事,他最拿手的是做梦。那梦做到什么境界啊,他的梦是一个国!推荐朋友们好好读读这篇文章,我看罢就呆呆地想:这是一种病呢,还是一部心灵史呢?
《终为水云心》是写作为曲家和诗人的汤显祖。这个人物我们都很熟悉,因为他的作品《牡丹亭》到现在还在上演。白先勇几年前还整过一个青春版呢。柏田在写完汤显祖与屠隆等剧作家的故事后,你会以为这就完了吧,却突然冒出来一群女读者,一下子让这文学史活泼起来。让我们看看,有多少女人为这个故事伤心而死。
汤显祖在世的时候,一个叫俞娘的少女在阅读时伤情而死,17世纪初叶,一个叫商小伶的女艺人在演出《寻梦》时死在台上。1612年,汤显祖的好友冯梦祯的儿媳、一个叫冯小青的17岁的女孩死于对该剧的阅读,于是又有15部以上的关于冯小青的戏同时在各地上演。还有一个叫陈同的少女,读此书不能自拔,在婚礼前死掉了,在书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而这本批注又到了她未婚夫吴吴山手里,这个也算多情的未婚夫留下这本书作纪念。
吴吴山娶了第二任妻子谈则,谈则看了这些评论后,继续在相同的版本上写评语。三年后,谈则死了,又十几年后,吴娶了年轻的钱宜,钱姑娘读了前面两位姐姐的评语,十分欣喜,又继续写评语,最后,这本由三个女人共同完成的文学评论出版了,最后这本书被扬州出版家张潮收入他编的一本丛书里……这个张潮,是柏田为我们的“南华录”栏目写的最后一个人物,出版社或是出于全书体例的考虑,没有把这篇叫《扬州一梦》的自叙传文字收到这部书里,对喜爱柏田文字的读者来说,也是一憾。
作为当下中国少有的具有历史意识和历史眼光的作家之一,这十年来,柏田一直在做着重构历史的努力,他涉猎的题材范围有晚清史、民国史和明史,所操持的文体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其他非虚构文体。仅就他用力最勤、停留时间最多的明朝人物而言,此前他已经有两本关于明朝的书了。他37岁出版的《岩中花树》,从王阳明出生的1472年写到章学诚去世的1801年,跨越明中叶、明末清初、清中叶三时段,选择了王阳明、黄宗羲、张苍水、全祖望、章学诚等人物为个案,试图呈现出16—18世纪江南文人思想学术的运动轨迹。
其间凸显的“岩中花树”的意象,正可作为南方知识分子的一个传神写照。几年后出版的《明朝四季》,煌煌三十万言,以四季方式结构明季276年,以明代皇族与士大夫文官集团的冲突为重点,以胡惟庸、李善长、张璁、夏言、严嵩、徐阶、张居正、申时行等权臣们的荣辱沉浮,试图解读制度与权力结构的嬗变如何决定了人的命运。
而起意写《南华录》时,他已不再纠缠在宫廷和官场,而是退到权力场的背后,看看这样一群人,如何在另一个更世俗、更私密的方向上打开了另一个生命的空间。这些人,无论是画家、曲家、鉴藏家,还是民间艺人、匠人和风尘女子,都把精神寄寓在某种器物里,自得其乐地经营着自己的园地,当时间一点点地迫近1644年,他们的寄寓更加深沉,选择更加艰难,而结局,读来也更加令人震撼。
一个人能持久、专注地做一件事,是多么让人羡慕。柏田在1995年开始写王阳明,很快放弃了,2005年他重写王阳明,自觉找到了从内心重构历史人物的方法论,于是有了《让良知自由》(我看到的是2007年中华书局的版本)。当时他曾说,希望自己的文学世界像一棵南方的葳蕤的树,蓬勃、恣肆、潮湿。如今又是将近十年过去了,《南华录》出世,柏田的文章也更加丰富、更加自如和幽深了。
这本书真是写得花团锦簇,一路读来随处都可勾连,可是读过一段时间之后,却有一句话从那些好玩的陈年人物和故事中跳将出来,盘旋在我脑海里久久萦绕不去,这句话是在书中某页突然冒出来的,不知是书中人还是柏田自问:“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和解放?”这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那些故事中人没有搞明白,柏田大概也不算明白了,可是又有谁能说他真正明白了呢?也许,所有的意义,皆是在寻找自由和解放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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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